第101章

  他的语气不甚严肃,郁宁便侧过脸一笑:“嗯,我又有什么问题了?”
  “你是不是觉得,只有那种方方面面都完美、或者做到极致的人,才配得到爱?”
  郁宁怔了一下,抬眼去看徐星沅,对方却没有迎上他的目光,反而垂着眼,专注地继续给他按腿:
  “当初你拒绝我,也是这么想的吧?你觉得如果救我的不是你,如果我憧憬、幻想的对象不该是你,那你就不值得被我爱——所以才非要推开我。”
  空气静默了几秒。
  病房里灯光雪亮,落在皮质沙发上,泛出一点冰冷的微光。茶几上的花瓶里,几枝淡色鲜花斜斜倚着,花瓣垂垂欲坠。
  郁宁明白徐星沅为什么不看他:不是逃避,而是不想用目光施加压力。像闲谈似的引出话题,留给他足够松弛的空间,容许他顺从本心、给出自己最想说的答案。
  “是的。”郁宁终于开口,“难道这样不对吗?”
  “因为我对容薇薇没有价值,所以她把我扔在老家,另外组建家庭;因为我对姨妈没有价值,所以她对我没有好脸色,我在她家吃饭,永远是她盛多少我吃多少,再饿也不敢多吃一口,再撑也必须忍着呕吐感,把每一粒米塞进去。”
  “后来我长大一些了,能用成绩替她在邻里亲戚间争面子,能通过接活儿赚钱,我才终于有了多盛一碗饭的自由。再后面做主播,如果我不对家里吹牛我网红做得很成功,过得很好,容薇薇也不可能带着吴俊祖来找我。”
  “——所以我不知道,这样想到底哪里不对?”
  郁宁知道,自己的问法现在很赤|裸、任性,甚至带着几分破罐破摔的不留情。然而徐星沅看起来一点也没有被反驳的生气。
  相反,他的眉心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扯,极其轻微地蹙起一道细褶,仿佛郁宁那些陈年的、锈蚀的痛苦穿过时光,直抵他的神经末梢。
  “没有对错。你这样想也没有错……甚至我曾经也这么以为。”
  徐星沅抬起眼。他原本清亮锐利的目光,此刻像是被温水浸过,混合着柔软、专注、心疼……种种情绪,笼罩着郁宁,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易碎之物,
  “只是后来我发现,通过价值交换来的,或许也不是爱。”
  “你……”
  病房门忽然被敲响。
  助理们进进出出,门本就没有上锁,外面敲门的人顺手一推,便“吱呀——”一声开了。
  徐庚、益芫华夫妇在门口,眼看着郁宁腿搭在徐星沅身上,一副泰然享受伺候的大爷状,双双嘴唇颤抖:
  “你们、你……”
  “不知道敲门?”徐星沅不悦回头,说完才想起刚才好像确实听见了“笃笃”两声,从旁边扯过一条毯子给郁宁盖好,方才起身走到门口,将二人往外一推,
  “你们吓到他了,重敲。”
  *
  徐庚夫妇来,名义上是探望,实际上仍是围绕着股权交接的事情周旋。
  要将呕心沥血多年打造的商业帝国拱手他人,任谁都不会甘心。
  无奈现在是形势比人强,徐星沅现如今手里不仅捏着徐星瀚的性命,还有在董事会润物无声的影响力,包括最近汹涌的舆论声浪,也让董事会频频施压、要求他们尽快移交股权,免得波及公司声誉。
  事到如今,他们所能做的,也无非是打打感情牌,试图在尘埃落定之前,多撕咬几块肉下来。
  徐星沅看得出,郁宁对他们之间冗长乏味的谈话是真的毫无兴趣,脑袋一点一点地犯困,却还强打精神守在他身边。
  另一方面,徐庚与益芫华对这位“儿媳夫”也是几次欲言又止:既不敢明着嫌弃,又掩不住忌惮,神色上尽是压抑的复杂。
  徐星沅看得不耐烦,也怕他们没憋好屁,转身拍了拍郁宁的手:“是不是很无聊?要不要出去走走,散散心?”
  郁宁边打哈欠边摇头:“我不……”
  徐星沅见他睡眼朦胧却还要硬撑,不禁好笑,低声道:“他们等着我给徐星瀚救命呢,还能现在吃了我不成?就算要翻脸,至少也得等到手术之后。”
  徐庚原还想在郁宁面前装一装父慈子孝,被徐星沅毫不留情地揭穿,面皮顿时火辣辣地抽搐了几下,偏偏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——
  他怎么敢承认,徐星沅轻飘飘的几句话,正戳中了他心底最隐秘的报复念头。
  郁宁抬眼瞥了徐庚一眼,左眼写着“这算哪门子爹”,右眼写着“你也是个人?”。
  徐庚:气死,但不敢质问。
  郁宁收回视线,仍有些迟疑:“可万一他们用什么手段控制你……”
  “我的安保和律师团队已经在路上,我让小查去接了。”到了这个地步,徐星沅早已不再对所谓的血缘亲情抱有幻想,事先做足了准备,以防自己在手术期间被人“趁虚而入”,
  “这样,等他们到了,你再出去。”
  “……那好吧。”郁宁确实也觉得这气氛令人不适,他待得很不自在,“我等他们来。”
  “好。”徐星沅闻言起身,走到一旁的衣架前,取下郁宁的外套,仔细帮他穿好,又解下自己的驼色羊绒围巾,一层一层耐心替他围上,
  “a市冬天晚上风冷,尽量别在户外待太久,要是饿了就让辛磊……呃,最好是小岑,让他开车带你去吃夜宵。我给你报销。”
  郁宁尖尖的下颌埋在柔软围巾里,衬得脸颊愈发白皙软肉,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留下印子。徐星沅指尖发痒,挺想顺手捏一把,想到什么,又生生忍住了。
  他只轻轻替郁宁拉上外套,叮嘱一句:“累了随时回来。我只是怕你无聊,这里没有你不能听的东西。”
  郁宁一天都吃得清淡,这会还真有些饿了,想起来医院路上路过的烧烤摊,下午就人满为患,烟火气缭绕,一定很好吃。
  想着想着他的心思就飞出去了,抹了抹唇角不存在的口水,答得都有那么一丝心不在焉:“唔……知道了。”
  徐庚将这一幕尽收眼底。
  待郁宁离开,交谈片刻后,他冷冷一笑,语气里混着不屑与酸意:“看你那副殷勤的样子,姓郁的那小子,还真是郁家这一代的独子了?难怪你对我们不留情面,原来是攀上了更大的靠山,有恃无恐了。”
  他愈说愈不满,朝茶几旁的痰盂狠啐一口:“舔得这么低三下四,你也真不知羞耻!除了给徐家丢脸,你还会什么?!”
  “舔?低三下四?”徐星沅像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一样,忍俊不禁。一张俊美面孔因着这生动笑容,而愈发张扬耀眼,
  “原来关心、体贴爱人,在你眼里就是舔?难怪你折腾大半辈子,一事无成,身边也没一个真心人。”
  徐庚与益芫华闻言,几乎是下意识对视一眼,却在彼此眼中清晰地看到了“的确如此”的漠然。
  “如果我说,一直都是他教会我什么是爱……”徐星沅扯了扯嘴角,微露嘲讽,“算了,跟你们说也是对牛弹琴。还不如聊股权转让后你们的债务问题——”
  徐星沅轻笑一声,
  “万一你们真沦落到上街讨饭,那才是把徐家的脸丢尽了吧?”
  *
  郁宁散步时,“不经意”路过了徐星瀚的病房外。
  徐星瀚正处于全身放疗后的隔离期,病房严禁探视,甚至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。郁宁只静立在外,透过玻璃望向他。
  徐家的基因着实不错,纵然病骨支离,此刻徐星瀚躺在纯白的病床上,仍像一尊被风雨蚀刻过的大理石雕像,残存着昔日的俊朗轮廓。他未戴帽子,头皮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,反而清晰勾勒出饱满的额线与高挺的鼻梁——一种被疾病提炼过的、触目惊心的英俊。
  他一只手搭在雪白被外,手背上淤痕斑驳。透明药液正通过纤细的管路,一滴滴注入他手背青色的血管,仿佛某种冰冷的生命正与之进行着寂静的交换。
  郁宁又想到不久前他和徐星沅在病房中的对话。
  从小到大,徐星瀚应该真的对他还不错,至少确实不怎么严苛,否则也养不出徐星沅这样直率、潇洒、敢于爱恨的性情。
  而现下,徐星瀚胸膛的起伏弱得几乎难以察觉,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压在上面,迫使生命必须以最节能、最安静的方式流淌。
  ……确实该是最后一次了。
  此间事毕,才是真正的两清。
  郁宁叹了口气,从外套口袋中摸出手机,本想看时间、估算一下徐星沅那边结束了没有。屏幕亮起的刹那,在看清时间的同时,一条来自颤音官方专属客服的微信消息,亦浮现在通知栏:
  【[攸宁]主播您好,荣幸地向您通知:本年度的舞蹈赛道评选机制迎来全新升级。半决赛阶段,我们诚挚邀请您亲临h市颤音总部。届时,将组建一支临时“年度男团”参与最终角逐。若您未能在11月16日前抵达,则将视为自动放弃参赛资格。我们衷心期待您的到来!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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